二零零七年一月二十四日。罗马。阴。

永恒之城的天空，被一层厚重的铅灰色云层笼罩。

罗马奥林匹克球场，吞吐着七万人的呼吸。

红黄色的海洋，在看台上翻滚、咆哮。

每一面旗帜，每一条围巾，都浸透了对一个名字的狂热崇拜。

罗马王子。这座城市的图腾。

义大利杯半决赛首回合。

尤文图斯，在他们的死敌之一的领地，挑战斯帕莱蒂和他那支名震欧洲的罗马。

赛前的热身，孔蒂的目光，穿过喧嚣的人群，牢牢锁定在罗马教练席前那个光头男人的身上。

一个战术革新者。

他抛弃了传统中锋，将托蒂推上了“伪九号”的位置。

一个看似疯狂，却让整个意甲都头疼不已的创举。

今夜，他的阵型图上，托蒂的名字，就孤零零地挂在最前端。

门将，多尼。

后卫在线，老将帕努奇，搭档法国人梅克斯。两侧是齐沃和托内托。

中场，德罗西与皮萨罗组成双后腰。

在他们身前，塔代伊、佩罗塔、曼奇尼，如三匹饿狼，随时准备撕咬对手的防线。

这是一个没有支点的阵型。

托蒂会不断回撤，将基耶利尼和莱格罗塔列引出禁区。

而他留下的空当，就是佩罗塔和曼奇尼们，用后插上冲刺的猎场。

孔蒂收回目光，眼神平静。

他的战术板上，是上一场比赛获得成功的4-3-1-2。

门将布冯。

后防线，利希施泰纳、莱格罗塔列、基耶利尼、莫利纳罗。

中场铁三角，扎内蒂、马尔基西奥、蒂亚戈·门德斯。

前腰，斯内德。

唯一的变动，在锋线。

“恶童”卡萨诺，取代了戈麦斯，与里贝里搭档。

这是一个极具挑衅意味的安排。让卡萨诺，这个从罗马走出的“叛徒”，在奥林匹克球场首发。

孔蒂的意图，再明显不过。

他要用控制，来对抗罗马的无序。用中场的绝对优势，来扼杀罗马的跑动空间。

他走到莱格罗塔列身边，手搭在老将的肩膀上。

“尼古拉，今晚，那个人是你的。”

他没有提托蒂的名字。但莱格罗塔列懂了。

“头儿，他哪儿也去不了。”

“哔！”

主裁判的一声长哨，划破了罗马城压抑的空气。

比赛开始。

奥林匹克球场瞬间被点燃！

罗马的球员们，如同被解开了锁链的猛兽，扑向尤文图斯的半场。

皮球还没有在草皮上停留超过三秒。

它在空中飞舞，在球员的头顶和胸膛间弹射。

托蒂回撤到了中圈。

他象一个优雅的舞者，用胸部将高球轻轻卸下。

基耶利尼如影随形，象一辆重型卡车，凶狠地撞了上去！

托蒂纹丝不动。他用宽厚的背部倚住基耶利尼，脚后跟轻轻一磕。

皮球穿过了基耶利尼的裆部！

佩罗塔从斜后方高速插上，接到皮球，甚至没有调整，直接起脚远射！

皮球带着呼啸，擦着立柱飞出了底线！

开场仅仅三十秒！

整个奥林匹克球场发出了巨大的叹息，随即转为更猛烈的助威！

孔蒂在场边，心脏猛地一缩。

这就是无锋阵。

托蒂的回撤，带走了基耶利尼。而佩罗塔的后插上，打了扎内蒂一个措手不及。

基耶利尼愤怒地回头，对着空气挥了一拳。

他上当了。

莱格罗塔列走了过来，拍了拍他的后背。

“乔治，冷静点。”

“跟着我，别被他牵着鼻子走。”

罗马的攻势，一浪高过一浪。

曼奇尼在左路，用他桑巴舞步般的盘带，戏耍着利希施泰纳。

皮萨罗在中场，用他手术刀般的长传，一次次查找着防线的空隙。

德罗西，这位罗马未来的旗帜，用他不知疲倦的奔跑和凶狠的铲抢，统治着中场中路。

尤文图斯的防线，在对方飘忽的跑位面前，显得有些混乱。

莫利纳罗疲于奔命。

扎内蒂的防守面积，被无限拉大。

马尔基西奥和蒂亚戈，也被迫将更多的精力，投入到防守之中。

斯内德，更是被德罗西死死缠住，根本无法舒服地拿球。

场面，完全被罗马掌控。

托蒂，再次回撤到中场线附近。

他伸出手，要球。

这一次，基耶???没有动。他听从了莱格罗塔列的建议，守在自己的防区。

但莱格罗塔列动了。

他象一道影子，悄无声息地贴了上去。

就在托蒂准备接球转身的瞬间。

莱格罗塔列的身体，轻轻靠了上来。

他的膝盖，不经意地顶在了托蒂的大腿上。

他的手，隐蔽地拉拽了一下托蒂的球衣。

嘴里，还念念有词。

托蒂的动作，瞬间变形。

皮球从他的脚边，滑了过去。

“嘀！”裁判的哨声响起。

莱格罗塔列犯规。

托蒂从地上爬起来，愤怒地瞪着莱格罗塔列。

老将摊开双手，一脸无辜。

他甚至还微笑着，帮托蒂拍了拍身上的草屑。

那笑容里，满是挑衅。

这是一场战争。一场属于防守者的，没有硝烟的战争。

接下来的十分钟。

变成了莱格罗塔列的个人表演。

托蒂跑到哪里，他就跟到哪里。

罗马王子每一次优雅的停球，迎来的都是一次不那么优雅的身体接触。

一次轻微的推搡。

一次无意的踩脚。

一次挡在他传球路在线的“意外”摔倒。

犯规。

微不足道的小犯规。

甚至构不成一张黄牌。

但就是这些小动作，像无数只蚂蚁，在啃噬着托蒂的耐心。

罗马的进攻内核，彻底哑火了。

他无法舒服地转身。

他无法送出致命的传球。

他甚至无法将球，平稳地控制在自己脚下。

斯帕莱蒂在场边，焦急地踱步。

他冲着第四官员大喊，抗议着莱格罗塔列的防守动作。

但裁判无动于衷。

这就是意大利的防守艺术。一种写在教科书之外的生存法则。

托蒂的心态，开始失衡。

他开始和莱格罗塔列斗气。

他用更凶狠的动作去护球，却导致了更多的失误。

罗马的进攻，失去了灵魂。

那些疯狂前插的攻击手们，再也等不到来自国王的指令。

他们的跑动，变得盲目而无效。

风向，变了。

顶住了罗马开场的三板斧之后。

尤文图斯的中场，开始苏醒。

皮球，终于在他的脚下，安定了下来。

他不再急于向前。

而是用最简单的横传和回传，梳理着混乱的节奏。

巴里的球员，还在疯狂地逼抢。

德罗西象一头公牛，冲向蒂亚戈。

葡萄牙人没有躲。

他用身体倚住德罗西，右脚将球轻轻拉回。

一个从容的转身。

德罗西巨大的冲击力，扑了个空。

蒂亚戈将球，交给了身旁的马尔基西奥。

马尔基西奥一脚出球，找到了回撤的斯内德。

斯内德的身边，没有了德罗西的骚扰。

德国天才的脚下，仿佛涂抹了胶水。

他轻轻一扣，晃过了上抢的皮萨罗。

整个球场，安静了下来。

尤文图斯，掌控了比赛。

皮球，在白黑间条衫的球员脚下，开始了一场优雅的旅行。

扎内蒂。

蒂亚戈。

马尔基西奥。

斯内德。

他们四个人，在中场形成了一个无法被攻破的菱形。

罗马的中场球员，在追逐一个幻影。

他们疲于奔命。

他们的阵型，在一次次无效的上抢中，被拉扯得支离破碎。

孔蒂在场边，握紧了拳头。

他看到了机会。

他看到了罗马防线身后，那片因为过度前压而留下的，广袤的空当。

卡萨诺，一直在那里游弋。

他象一条潜伏在水草中的毒蛇，等待着猎物露出破绽。

他很少回撤。

他只是懒洋洋地，在梅克斯和帕努奇之间散步。

他的眼神，却从未离开过中场的方向。

罗马的球迷，用最恶毒的嘘声和咒骂，招呼着他。

“叛徒！”

“滚回巴里去，你这个胖子！”

卡萨诺充耳不闻。

他的脸上，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，玩世不恭的微笑。

他知道，他的时间，快到了。

第三十八分钟。

机会，终于来了。

那是一次足以加载史册的团队配合。

一次控制的艺术的完美展现。

起点，是本方的门将，布冯。

他没有大脚开球。

他将皮球，轻轻滚给了身旁的基耶利尼。

第一脚传递。

基耶利尼横传莱格罗塔列。

第二脚。

莱格罗塔列交给回撤的扎内蒂。

第三脚。

扎内蒂斜传蒂亚戈。

第四脚。

罗马的球员，开始上抢。

但尤文的传递，永远比他们的逼抢，快一步。

蒂亚戈与马尔基西奥，做了一个撞墙配合。

第五脚，第六脚。

皮球来到了斯内德的脚下。

德国人没有停球，直接用外脚背，弹给了边路插上的利希施泰纳。

第七脚。

瑞士快车沿着边路推进。

罗马的边后卫托内托，被吸引了出来。

利希施泰纳没有强行突破。

他将球回敲给了马尔基西奥。

第八脚。

罗马的阵型，已经被彻底打乱。

他们的中场和后卫线之间，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空洞。

马尔基西奥的目光，穿越了人群。

他看到了那个空当。

一脚精准的直塞！

第九脚！

皮球如同一把利刃，切开了罗马的防守！

接球的，是斯内德！

他在最危险的局域，拿到了球！

梅克斯和帕努奇，关门夹击！

但斯内德没有给他们机会！

他不停球，直接脚后跟一磕！

第十脚！

皮球从帕努奇和梅克斯之间狭小的缝隙中，钻了过去！

一个鬼魅般的传球！

接球的，是卡萨诺！

他从两人身后，鬼魅般地杀出！

他终于等到了他的机会！

禁区前沿！

他面对的，是他的旧相识，克里斯蒂安·帕努奇。

帕努奇转身回追，他丰富的经验告诉他，卡萨诺会选择内切，用右脚射门。

他封死了内切的线路。

奥林匹克球场的空气，凝固了。

七万双眼睛，聚焦在那个身穿黑白间条衫的99号身上。

时间，仿佛变慢了。

卡萨诺的右脚，将球向左侧轻轻一拨。

他的身体重心，随之向左倾斜。

帕努奇的身体，下意识地跟着移动。

就在这一瞬间！

卡萨诺的左脚，如同闪电般，将即将滚出控制范围的皮球，又拉了回来！

油炸丸子！ croqueta！

一个华丽到极致，又实用到极致的过人动作！

皮球仿佛黏在他的脚上，从帕努奇的另一侧，穿了过去！

帕努奇被晃倒在地！

他象一尊轰然倒塌的雕像，狼狈地看着那个背影，绝尘而去！

卡萨诺的面前，一片开阔！

罗马门将多尼，弃门出击！

他张开双臂，封堵着角度。

但卡萨诺的眼中，只有球门。

他抡起了自己的右腿！

没有丝毫的尤豫！

那条腿上，凝聚了他所有的天赋，所有的不甘，所有的愤怒！

“砰！”

一声闷响！

皮球如同一颗出膛的炮弹，没有旋转，没有弧线！

就是最纯粹的力量！

它从多尼的腋下，一穿而过！

球网，被狠狠地掀起！

1比0！

客场领先！

整个罗马奥林匹克球场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。

那持续了将近四十分钟的咆哮和咒骂，戛然而止。

仿佛有人按下了静音键。

只有在遥远的客队看台上，爆发出了一小撮，却无比清淅的欢呼！

尤文图斯的球员们，疯狂地冲向卡萨诺！

里贝里跳到了他的背上！

斯内德冲过来，揉着他的头发！

但卡萨诺没有动。

他没有庆祝。

没有呐喊。

没有笑容。

他只是缓缓地转过身。

面对着南看台。

面对着那片曾经为他疯狂，此刻却对他恨之入骨的红黄色海洋。

他抬起头，眼神冰冷，充满了不屑与挑衅。

他就那样静静地站着，一言不发。

那眼神，仿佛在说：

看啊。

这就是你们抛弃的天才。

这就是你们咒骂的叛徒。

我回来了。

用你们最熟悉，也最恐惧的方式。

嘘声淹没了球场。

无数的中指对准了他。

但卡??诺，只是冷冷地看着。

这不是一个进球。

孔蒂在场边，看着那个桀骜不驯的背影，没有说话。

他只是将手插进了风衣的口袋。

口袋里，他的拳头握得死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