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80章 除吕法,安江南
扬州城头旌旗招展,三声炮响悠长。
府衙正门大开,漕运总督王诰身着吉服,携巡盐御史杜延霖及扬州府大小官员,肃立阶前。
南京兵部尚书、参赞机务张的车驾,在浩荡仪仗簇拥下,声势煊赫地抵达门前。
鼓乐齐鸣,礼数周至,一派迎接上宪的庄严气象。
“张部堂一路辛苦!”王诰笑容满面,率先拱手。
“王制台,有劳远迎。”
张鏊落车还礼,目光在王诰脸上稍作停留,随即转向杜延霖,眼神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。
短暂寒喧过后,张整被引入府衙正厅。官场套话完毕,众人分宾主落座。
待侍从奉茶退下,厅内只馀张、王、杜三人及几位心腹随员时,气氛渐渐沉凝。
张端起茶盏,轻呷一口,缓缓放下。
“有些话,需得与二位私下恳谈,不知————可否屏退左右?”
“此乃人之常情,有何不可?”王诰立刻接口,挥手屏退了堂上的所有的亲随。
厅门被轻轻带上。
张再次端起茶盏,却不饮,目光在王诰和杜延霖脸上来回巡戈,最终停在了杜延霖脸上:“王制台,杜秉宪,老夫此番星夜兼程,非为虚礼。扬州风高浪急,留都震动!老夫此来,是为解局,更是为江南半壁计!”
他身体微微前倾,目光灼灼:“顾家老宅废池之中,杜秉宪掘出了一箱帐簿。此事————怕是瞒不住吧?”
杜延霖神色不动,坦然迎视:“张部堂消息灵通。确有此事,乃顾承弼遗物。”
“遗物?”张鏊轻笑一声,“恐怕是————催命符吧!老夫虽不知箱中帐薄明细,但顾家盘踞两淮百年,其密藏之帐簿,岂是寻常?尤其在这等风口浪尖,此物一出,便是滔天旋涡的中心!”
说着,他敛容正色,严肃道:“老夫敢断言,那箱中帐薄必是一本本记载着扬州乃至南直隶官场无数隐秘往来、孝敬”、常例”的帐簿!一笔笔,一桩桩,牵连之广,恐将遍及江南大小衙门!杜延霖,你可知手握此物意味着什么?”
张的声音陡然拔高,带着一种洞悉世情的沉重与警告:“这意味着,你虽手握破局利器,却也倾刻成了整个江南官场的————众矢之的!人人自危之下,必将群起而攻!任你铁证如山,也架不住群狼环伺!纵使最终能扳倒吕法,你也必将深陷泥沼,成为江南官场不死不休的————死敌!此乃取祸之道!”
说到这,张话锋一转,语气稍缓,然后才图穷匕见:“二位既已拘拿周正、方时来,与吕法已成水火之势!今日厅内皆无外人,老夫便直言了。”
“吕法在留都经营十年,已成尾大不掉之势!布江南,更借私盐、
织造之利,十年间聚敛何止百万之巨!此獠早已非内廷家奴,实乃盘踞江南蠹国巨贪!此人不除,江南难安,国法难彰!”
张此言一出,其欲除吕法之意已是司马昭之心,路人皆知!
王诰闻言谨慎地看了一眼杜延霖,接口道:“部堂明鉴,吕法确非善类,然其枝大根深,盘根错节,实难骤除————”
张不看王诰,目光炯炯转向杜延霖:“除恶务本,当分首从!吕法盘踞江南十年,借私盐之利,其本人及内核党羽所聚敛之财富,”他自光如炬,直视杜延霖,“杜秉宪,你查了些时日,心中应有数了罢?其数————几何?”
张话已经挑明,杜延霖若再隐瞒,无异于是得罪于他。
再说了,将张整引为奥援,也能减轻王诰的压力。
于是杜延霖迎着他的目光,缓缓点头,抛出一个令人窒息的数字:“经下官连日厘清,已有确证。吕法本人及其亲信党羽,十年间,仅通过两淮私盐、勾结倭寇走私、霸占盐场、侵吞灶户工本等项,所获净利白银————当在三百万两之巨!此数,尚不包括其隐匿之田产、宅邸、珍宝以及织造所牟之暴利!”
“三百万两?!”张虽早有预料,此时眼底也闪过一丝深深的骇然。
要知道,嘉靖年间,户部太仓一年岁入白银不过两三百万两!三百万两之数,实在骇人听闻。
“然,”杜延霖话锋一转,手指轻叩桌面,目光扫过张鏊与王诰,“正如张部堂所言,顾家老宅那箱帐薄,牵扯太广!下官深知其利害,自得手之时,便已思虑周全。”
“哦?”闻言,张整和王诰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身上。
杜延霖继续道,语气沉稳而坚决:“帐薄如炽炭,握则自焚!用之不当,江南必乱!欲破此局,必行断腕之举!下官已将此帐簿副本中,所有指向吕法本人及其内核死党贪墨、通倭、残民之铁证,单独摘录,自成严密的证据链!此乃钉死元凶、明正典刑之根本,绝不容失!”
他顿了顿,声音陡然加重,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然:“至于那箱原始帐簿,下官之意,当于众目睽睽之下,在府衙中,当众官员面付之一炬!”
“焚毁?!”张鏊讶然。
“正是!”杜延霖斩钉截铁,“效法昔日官渡之战后曹孟德之举,当众焚毁部将通敌密信,安众心,显胸襟!今日我焚此帐簿,同样也是此意!”
杜延霖顿了顿,继续道:“杜某既焚此物,乃为明志一一杜某此行,非为与江南官场结仇,只为除巨蠹,清盐政!否则,此物在手,必遭吕法利用,届时,其煽动整个江南官场与我等为敌,我等必陷万劫不复之境!”
张听着杜延霖这番话,心头渐安。
毕竟杜延霖直谏之名,天下皆知。
他来之前,还怕杜延霖是愣头青,抱着这箱帐册不放。
如果是这样,他张也只能对杜延霖敬而远之。
毕竟,整个江南多少官员?
这些官员各有同乡、同年、师长,如果真的拿着帐册较起真来,说是与整个大明朝所有官员为敌也不为过!
其中利害之深、干系之大,莫说他张整了,就算是当朝首辅来,也得避其锋芒!
因此,张整发自内心地赞道:“好!杜延霖!老夫今日方知,你之狂狷,乃狂于胆魄,狷于担当!你洞悉世情,知进更知退!手握足以掀翻半壁江南的证据,却懂得悬崖勒马,以焚证之举分化强敌、安定人心、保全大局!此非怯懦,实乃大智大勇!”
他说着,霍然起身,对着王诰道:“王制台!杜秉宪此计,深谋远虑,切中要害!老夫以为,当依此策而行!
除首恶,焚馀证,安江南!”
王诰早已与杜延霖通过气,亦起身郑重道:“部堂所言极是!沛泽此议,实乃上上之策!”
于是,一个以扳倒吕法为目标的反法”同盟,就此结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