府衙东角门,“投状匣”前的队伍排成了蜿蜒长龙。
自三日前杜延霖当众枭首总督亲兵、立下“投状必接、有冤必申”的铁律后,这冷清多日的木匣,终于被一道道浸染着血指印的状纸给填满。
二堂内,案卷层层堆栈,几乎淹没桌案。
杜延霖端坐案后,朱笔悬在半空,目光如炬。
他并未急于勾决,而是反复推敲,务求明刑强教之本:“力工张三,告工头克扣三月工钱,致老母病亡!”
杜延霖即令:“传工头、帐房并工友熟人,当堂质对!取码头工簿核验!”
半日未过,帐目工簿皆至,工头在铁证面前无从抵赖。
杜延霖朱批:“工头杖二十,枷号三日示众!所欠工钱三倍偿于苦主,另罚银二十两充作丧葬抚恤!”
“灶户李四,告盐场司吏强索馀盐”,夺其口粮!”
杜延霖冷笑:“拘该吏即刻上堂!命其当堂自陈馀盐收购章程!速调该场近三年盐册档!”
司吏张口结舌,册档显其近几年强索馀盐超百馀引。
杜延霖掷签厉喝:“剥去公服!查抄家产,抚恤受害灶户!杖六十,逐出盐场,各大小衙门官署永不叙用!”
“小贩王五,告豪仆纵马踏毁货担,索赔反遭殴辱!”
杜延霖听告,即令:“速拘豪仆及其主家!寻当日目击乡邻,验货担残骸,核市价!”
人证物证俱在,豪仆主家面色如土。
杜延霖判:“豪仆鞭三十,主家三倍偿还货值,另罚银二十两赈济贫苦街坊!”
凡案:必传被告辩驳,必核实物铁证,必询旁证细情!
三日之间,九十八案审结如流,卷宗清淅,竟无一人不服。
判词更是洋洋悬于衙前木榜,昭告四方。
衙门前人潮涌动,但看那工头披枷垂头,司吏袍服被剥,豪奴鞭痕累累,主家悻悻赔银,喝彩之声如浪卷潮涌—
“杜青天,明镜高悬!”竟渐成街巷俚语。
然杜延霖眉峰紧锁,不见丝毫喜色。
窗棂半开,映着他凝重如石的侧影。
窗外投状声喧器震耳,窗内案卷堆积似山。
他负手立于窗前,目光如隼扫过络绎不绝的投状人群,对身后徐渭沉声吐出积郁:“文长兄,此皆为扬汤止沸耳!三日所断之案,净是些豪强欺民之案,我秉笔直断,看似尽斩豪强爪牙,但实际不过掐其枝蔓,就如同割韭菜,割而复生。”
他说着,指尖敲击堆积如山的案卷:“真正的根须—一盐引倒卖、倭寇走私、官商勾连尽皆深埋地下,纹丝未动!”
徐渭捻须颔首,目光如古井深潭:“贤弟所言极是。此等小案,不过江边沙砾,清之不尽。欲使大江奔涌,须炸开江心暗礁!”
杜延霖闻言倏然转身,眼中锐光乍现:“文长先生洞若观火!我正有此念。”
他停顿片刻,看向徐渭,一字一句道:“有一桩尘封数年的旧案,似与这盐、倭、官、商之弊息息相关!此案,便是昔日扬州盐商巨擘顾氏之破产案!”
徐渭闻言,捻须的手猛地顿住:“顾氏?!贤弟所提,莫非是当年人称盐海玉麒麟”,秉性仁厚、急公好义、在盐商中独树一帜的顾承弼顾员外?!”
他深吸一口气,似陷入久远回忆,声音带着一丝凝重与惋惜:“嘉靖三十年秋,徐某游历扬州,正逢顾员外五十寿辰,其广邀文士名流,宴开三日。徐某有幸赴宴,得见这位玉麒麟”风采。”
“其人温润如玉,重信守诺,非唯利是图之辈。更常接济贫苦灶户,修桥铺路,广施善举,扬州百姓无不称颂——然!”
徐渭骤然扼腕,痛色溢于言表:“未几便闻晴天霹雳!顾家十船盐货在松江外海遭倭寇劫掠”焚毁,未待喘息,库房盐栈又突遭天火”,半月之内,百年家业土崩瓦解!顾员外本人更是自此疯癫,下落不明——”
“当时徐某便觉此事蹊跷至极,绝非天灾人祸四字可蔽之!然人微言轻,兼之彼时扬州官场讳莫如深,只得扼腕叹息,引为恨事。贤弟今日重提此案,莫非——手中已有线索?”
杜延霖目光锐利如刀,迎着徐渭探询的眼神,重重颔首:“正是!此案疑点重重,绝非意外”二字可掩!其一,松江倭劫”与扬州盐栈大火,相隔不过三日,时机之巧,如同精心设计!
“其二,顾家盘踞两淮百年,根基深厚,纵遇大难,何至倾刻崩盘、无人施以援手?”
“其三,据我暗中查访,顾家倒后,其盐场、引岸、水路关节,尽数落入周广麟囊中!而周广麟,正是王茂才、钱启运等案犯在盐商中的头号爪牙!其发迹轨迹,与顾家复灭轨迹,如影随形!”
他疾步走至案边,从一摞机密文书中抽出一份薄册,正是那份他从南京兵部职方司浩如烟海的卷宗中筛出的《松江驿递紧急飞报》副本:“文长兄请看,此乃南京兵部职方司旧档。嘉靖三十三年八月初九,松江驿递曾发飞报,言本月初六夜半,倭寇劫掠松江,火光冲天!水陆皆警!”此时间、地点、事件,皆与顾家遭劫传言吻合!”
杜延霖说着,手指重重点在飞报副本上:“然而,此飞报之后,松江府旋即呈上粉饰太平的报捷文书,对这场焚毁港口、吞噬十船巨盐的大火竟只字未提!此中猫腻,岂非昭然若揭?”
徐渭接过那份杜延霖誊抄的飞报副本,指尖拂过“火光冲天”四字,眼中寒芒更盛:“好一个水陆皆警”!好一个讳莫如深”!这分明是有人假倭寇之名,行杀人越货、毁尸灭迹之事!事后更动用官场铁腕,硬生生将这弥天大罪抹于无形!贤弟!依徐某观之,这纸飞报,便是撕开那道千年黑幕的第一道血口!顾家血案,便是撬动扬州乃至留都这盘根错节铁幕的千斤巨楔!”
徐渭说着,重重一拳砸在案上,震得笔架狼毫乱颤。
杜延霖收回飞报副本,闻言重重点头:“不错!此案便是那深埋淤泥之下的朽木烂根!若我等能循此线索,抽丝剥茧,寻得当年亲历之人,觅得更多如山铁证,必能一举揭开这盐倭勾结、官商沆瀣的滔天黑幕!我此番许民陈告,就存了探查此案线索的心思,只可惜,数日以来,几近一无所获!”
说着,他目光炯炯看向徐渭:“文长兑当年既与顾家有些渊源,或可知晓些顾家旧人、隐情?此事艰险万分,非大智大勇者不能为,杜某斗胆,请文长兄助我一臂之力!”
徐渭长身而起,身上那丝狂狷之气尽褪,唯有破釜沉舟的锐气与同仇敌忾的决绝:“固所愿也,不敢请耳!顾员外之冤,徐某耿耿于怀久矣!今日得贤弟执雷霆之剑,欲破此惊天迷局,徐某虽一介布衣,亦当竭尽驽钝,执笔为刀,与君同行!
顿了顿,徐渭目光深邃:“贤弟!徐某当年游历扬州,虽如浮萍,倒也结交了些三教九流、消息灵通的微末之人。这些人未必能登大雅之堂,却也最知底层冷暖。”
“我想那顾家当年所结善缘甚多,其沉冤数载,必有那微弱之音,尚未湮灭于尘埃!”
说着,他一抚袍袖,决断已生:“徐某愿重拾旧时线头,潜入这市井淤泥深处,替贤弟先行打探一番!”
“文长兄!”杜延霖深知扬州耳目众多,此举凶险,急阻道:“此非寻常查访!徐兄乃胡制台幕府股肱,万万不可亲身涉险!”
徐渭傲然一笑,狂气复显:“贤弟安心!徐某半生漂泊,岂非不懂市井生存之道?无需抛头露面,只需寻到那几位尚有几分良知、未忘旧恩的旧相识即可。待我消息!”
言罢,他拱了拱手,竟换上随身带来的一件半旧道袍,又从袖中取出一顶破旧方巾戴上。
须臾间,他便从一个饱学师爷化作一个颇有几分落魄气的老道士模样。
随后徐渭身形一晃,步履轻快却异常低调地自后门悄然离去。
府衙二堂,烛火摇曳。
杜延霖独坐案前,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那卷《松江驿递飞报》副本。
夜色已深,窗外投状的人声早已散尽,唯馀初春寒风掠过檐角,发出鸣咽般的低鸣。
徐渭离去已近两日,扬州城华灯初上,正是暗流涌动之时。
“吱呀-
”
后门被轻轻推开,一股裹挟着尘土与淡淡血腥气的寒气涌入。
一个身影闪入,反手掩门,动作轻捷如狸猫。
此人正是徐渭。
他已褪去那身落魄道袍,换回寻常文士装束,眉宇间带着一丝风尘仆仆,眼中却燃烧着发现猎物的锐利光芒。
“贤弟!”徐渭快步走近,声音压得极低,却难掩其中的兴奋与沉痛,“有线索了!”
杜延霖倏然站起:“如何?”
徐渭未多言,探手入怀,小心翼翼取出一个被层层油纸包裹严密的物件,指尖带着细微的颤斗,一层层剥开。
烛光摇曳下,一枚赤金打造的麒麟佩赫然呈现!
佩身正面是繁复的“麒麟踏云”浮雕,祥云瑞兽栩栩如生,尽显富贵气象。
然而,佩身背面刻着顾字徽记之处,却是一道深达金胎、狰狞可怖的刀砍凹痕!
凹痕边缘,几点深褐色的硬块凝结其上—一是干涸发黑的血迹!
“此物——?”杜延霖心头一紧,拿起细细端详了一下,随后看向徐渭。
徐渭沉声解释道:“我托人连日打探顾家冤案消息,几无所获。直到今日,竟有一老乞丐行色仓惶,趁人流混杂、向我乞讨之际,将此物硬塞入我手心,只急促道出城西土地庙”五字,便如惊弓之鸟,遁入人群无踪。”
他目光灼灼地盯着那抹刺目的褐痕:“观此佩上的顾”字,想来是顾家尚有幸存的遗孤亲信潜伏暗处,见贤弟许民陈告、力行冤狱之举,便存了告状昭雪之心。”
杜延霖微微颔首,指腹摩擦过佩上冰冷的凹痕:“兄所言甚是。顾案牵涉甚大,其遗孤亲信藏匿至今,若轻率出面,必招杀身之祸。因此想来是以此物为引,隐晦试探。”
“城西土地庙——”徐渭捻须沉吟,目光望向窗外无边的黑暗,“濒临乱葬岗,荒废多年,确实是个避人耳目的藏身之处。”
“无论如何,这条线索,决不可轻易放手!此案干系重大,非你我亲临,恐难取信于人。明日破晓,你我便往那城西庙宇走一遭。”
杜延霖说着,小心翼翼地将麒麟佩重新用油纸包好,收入怀中。
夜风呜咽,仿佛无数冤魂在黑暗中幽幽啜泣。
而真相,或许就在那庙宇的断壁残垣之后,等待着撕开这沉沉的夜幕!
次日,天刚破晓,杜延霖向王诰知会了一声后,便与徐渭悄无声息地踏上了前往城西的土地庙之路。
城西土地庙,名副其实的荒凉鬼蜮。
四周乱坟累累,枯木嶙峋,偶有乌鸦扑棱棱飞起,留下一串凄厉的嘶鸣。
庙门早已朽坏,斜斜地挂在门框上,勉强遮住半爿门洞。
杜延霖一身劲装皂靴,外罩常服,腰悬短剑,英挺的眉宇间带着惯有的锐利与沉稳。
徐渭则身着略显朴素的文士袍,手中看似随意地握着一柄短尺,目光却如鹰隼般扫视着周遭的环境。
两人对视一眼,无声地点点头,一前一后,悄然无声地踏入了这方破败之地。
庙内蛛网密布,尘灰厚积,再加之光线昏暗,更添几分阴气森森。
庙中供奉的泥塑土地神象早已残破不堪,半张脸塌陷,空洞的“眼神”冷漠地“注视”着闯入者。
在神象下方,几块破砖胡乱垒成一个三角火塘,一口锈迹斑斑的铁锅斜扣其上。
待杜延霖适应了这昏暗的环境后,才发现在殿堂右侧一根粗壮但歪斜的木柱下方,赫然摊着一堆污黑破败、辨不出原色的棉絮和烂布,勉强算是个“铺位”。
而更让他汗毛微竖的是—一而那堆凌乱的被褥中,竟似乎有人正蜷缩在其中!
杜延霖、徐渭摒息凝神,目光萧然地望着那团凌乱发黑的被褥,怔怔地站了许久。
一片死寂。
只有穿堂而过的寒风依旧呜咽,卷动着地上的微尘。
良久之后,徐渭踮起脚尖,轻手轻脚挪到那团被褥旁,试探着轻唤了一声:“里头,有——人吗?”